我喜歡讀各式樣的故事,滿足沒底兒的探奇心。可每次讀起像祥林嫂這般身世乖舛的人物,身體上好似過了一層悵惘的霧,輕且塌,沾著苦好一陣子。替她傷心。
祥林嫂故事的名字叫《祝福》,頁末載錄的完成時間是一九二四年二月七日,大約也就是故事裡過農曆年前準備的時節,似夢還真,倒分不清。魯迅先生寫他回到故鄉魯鎮,因為祖屋轉手的緣故,依樣寄宿在鎮上本家魯四老爺宅內;河堤邊偶遇往昔宅子裡幫手的女僕祥林嫂,面容枯槁的祥林嫂成了乞丐,問先生有關靈魂存歿的胡話。不多久,得了話的祥林嫂死去,死在歲末祝福之前。自此,魯迅回憶他所聽知祥林嫂過往的一切:從衛老婆子薦寡婦來家裡幫手,受四嫂喜愛,到夫家婆婆白蓬船裡抓人,八十千改嫁賀家墺換來自個兒二兒子的婚禮有餘,到又死了男人兼狼撕了孩子,回在魯鎮四處講阿毛給撕了的事兒,而四老爺嫌傷拜風俗叮囑不讓她碰祭祀的酒盞,到柳媽要她攢錢廟裡捐門檻救死後魂靈,十二千成事,而四嫂仍舊不讓她碰祭祀的酒盞,哀莫大於心死,失神成了個無用的木偶人。這時五更的沈寂的雪天上打起畢剝的爆竹,先生才回神,是四爺家外頭鬧「祝福」了。
魯迅形容初時逃在魯四老爺宅第的祥林嫂的模樣:「頭上紮著白頭繩,烏裙,藍夾襖,月白背心,年紀大約二十六七,臉色青黃,但兩頰卻還是紅的。」而,四十歲的模樣:「五年前的花白的頭髮,即今已經全白,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臉上瘦削不堪,黃中帶黑,而且消盡了先前悲哀的神色,彷彿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間或一輪,還可以表示她是一個活物。她一手提著竹籃,內中一個破碗,空的;一手拄著一支比她更長的竹竿,下端開了裂;她分明純乎是一個乞丐了。」
第二次,孤苦伶仃的祥林嫂回來魯鎮,到處講兒子阿毛讓狼撕了的故事,希望能得到鎮上人的同情。但故事總會厭膩,慢慢地,這故事倒成了祥林嫂遭人調弄的笑柄:「『我真傻,真的,』她說。『我單知道雪天是野獸在深山裡沒有食喫,會到村裡來;我不知道春天也會有。我一大早起來就開了門,拿小籃盛了一籃豆,叫我們的阿毛坐在門檻上剝豆去。他是很聽話的孩子,我的話句句聽;他就出去了。我就在屋後劈柴,淘米,米下了鍋,打算蒸豆。我叫:『阿毛!』沒有應。出去一看,只見豆撒得滿地,沒有我們的阿毛了。各處去一問,都沒有。我急了,央人去尋去。直到下半天,幾個人尋到山奧裡,看見刺柴上掛著一隻他的小鞋。大家都說,完了,怕是遭了狼了。再進去;果然,他躺在草窠裡,肚裡的五臟已經都給喫空了,可憐他手裡還緊緊的捏著那隻小籃呢...』她於是淌下眼淚來,聲音也嗚咽了。」
祥林嫂的生命像故事裡的年歲,像瑟瑟有聲的雪天,像黃透了的菜油燈,無聲息靜待自身私密的終局,末了就算給的答案再模稜兩可,無妨,「祝福」聲總還繼續,總繼續的。
自己的房間.桃園.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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