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因緣際會,下了工跟老前輩同車從霧峰回台中,因為不願意去陪老闆應酬,老前輩邀車上的幾人吃飯,我們不好意思答應下,客氣的他還是堅持,請了客。
我跟老前輩很有緣,說起來,他是我同個村子跟大舅年歲相當的長輩,也因為多了這層關係,我對前輩便更有親切感也更敬重,不單單停留在能力資歷或工作上。
下了車約了時間,回房間放放東西洗把臉,樓下跟司機大夥兒見了面,老前輩便帶我跟場記一道走,說是要去附近的一家鵝肉攤吃飯。路上,他買了一瓶五十八度的金門高粱,吃飯,是自己攜上酒去的。自己打酒的習慣對不飲酒的我來說挺有趣,像某種舊文化的體現,打酒、打油,是小說上看的。
老前輩喝酒吃肉,講起些事,他在這個劇組不甚開心,忍耐壓著性子,而今晚的他尤其是這樣。下頭人不好帶、成效未彰、製片不懂倫理,種種烏七八糟的鳥事,讓前輩睡也不安穩,比他一般大製作的片子,還來得辛苦得很。
我覺得聽他講著這裡的事情,替村子裡的這個長輩,也替工作上很值得學習的老前輩委屈不值,好像猴王退位後老臉就這麼丟了,可是猴群們仍舊嬉鬧著爭鬥著,沒有人在乎,也沒有人真的看見猴王的不堪。我們很粗鄙,眼界很短淺。
酒過幾杯,不聊不開心的事,老前輩談起以往種種合作的經驗,談人際、談片子、談發展。他談以往中影前後期的同事,大部份在行業裡都已是相當資深的老師,我的老師廖慶松、攝影師李屏賓、楊渭漢、廖本榕、張展、王童導演等等等等,講到跟他們相處的往事,他們的個性,也從中教我去思考,幹這行有時候應該有的態度。
然後聊起蔡明亮,前輩合作過他三部片,被搞得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然後聊起吳宇森,是多年很好的朋友;然後聊起大陸女星寧靜,講為了霸佔廁所起衝突的往事,說在大陸跑江湖,真要壓得住要有手段才行。
司機早退,我坐一邊陪喝了幾杯,頭開始有點暈,還不到醉,人是清醒的。老前輩講到了六十歲的自己,講起當年應該去當老師領終身俸還來得安穩,聽著陪著有一點無奈。不過那也就是人生的一條路,選了這個就沒辦法選擇別的,像他這樣人生經歷起起伏伏和意氣風發,現在到了這樣老年的時期,面對長年缺席的家庭生活,有這樣子的喟嘆,在所難免。我抿了口酒,也懷想自己往後的模樣,會不會哪一天也跟後進聊起這些,妻子兒女會不會也疏遠了?
「你拍電影,你根本沒想到老,但拍著拍著,你的身體就告訴你,你已經老了。」老前輩也舉杯讓喝了一口,突然講起這段話,然後又補了一句:「你真的不會想自己會老,真的。」被高粱酒惹得微醺的我抽了醒了一下,吸納這好有道理的話。還真的是這樣,你拍電影時你就在電影的時間裡,像傑克梅地進了戲院,然後你人生的時間隨著電影的幻術營造出來的時間不斷流逝,二十歲、三十歲,一直到六十歲,疲累也茫然後,翻過一翻,偶爾喝上幾杯高粱,才恍然大悟,我呀,我看我的身體我的心力,我已不再是當年中影的小伙子美術助理,雖成了大師,但,我就是老了。
晚了,前輩掏錢結帳。路上,我手不時扶著老前輩,他替三人買了紅蘿蔔汁要醒酒,搖搖晃晃,就著夜市場攤販與行人的喧囂,就著紊雜的招展燈光,口喝著果汁,在粗魯的夜色中回到不開心的飯店,結束飯局與談話。我木然坐在彈簧床上看著前頭,不是不醒,在思考剛剛的對話,趁著酒醒。
飯店.台中.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