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9月27日 星期六

致週遭死者的短信

亡故的所有,您好:


想到你們,我時常心驚。


在你們之中,有的我認識,有的不;某幾位與我有血緣關係,長輩或平輩,其他的在話語裡輾轉得知你們生命的消逝,一時半刻感到悲哀,末了,也只好繼續替存活而笑起來;大部分的死訊揪在我的心上,日久不得漫散,另有一些費力懷想,終究還是給遺忘了。如果是莊子,他想必笑我可笑,殊不知你死時,大半也是親疏遠近的各有差異吧。到了我死,是死者笑活人,活人笑死者,或者活人是死者亦是活人,哪個能知?


唯有為虛無包圍的人,才能深刻感受自己的存在。三歲時,身邊的人有印象的開始死,是長一歲的表哥你。後來漸漸的,在人生重要的幾個時間環節上,奶奶歿了,爺爺歿了,大姨歿了,擴散出去,在身邊的不在身邊的陸續離去,消失;家裡心愛的狗兒們也死不斷,淚總是流不乾。死去的你們成了我生命的虛無,死亡的挫折捎來持續的神經質,緊張同孤獨是我惟一能用作發洩的途徑,我在外在世界藏起你們。


你們對我保有遺憾嗎?我或者還有一些。容許我將意念化作文字,寫下來令其昇華。其後我將可以心安,直到再接到某個死訊,再為這個死訊傷心。


選在月份的最末一天的深夜替你們寫信,我感到心情上平靜而歡快。雖然往後想到你們,我仍會心驚。


自己的房間.台北.2008

2008年9月24日 星期三

左派小孩

對希冀一輩子過穩當生活的凡人家庭,生了一個左傾的小孩,尤其是中國人萬分看重的長子,那可真是件麻煩事兒。


左傾的小孩大逆無道,左傾的小孩目無尊長,對任何事情都背反古有的意見,持對立看法;這般行徑在師長們看,有時簡直與蠻橫不講道理的小紅衛兵無異。


這種小孩也是古有的,比方說讓李天王氣絕斷腸的哪吒就是。他可絕了,不僅是炎黃文明叛逆的第一人,漸漸地也成為第一神;目今台灣,還為他塑造了電子音樂的形象,走在更前衛的尖端。


老學究孟子有幾句話形容,他說:「獨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慮患也深。」若把左派小孩比作這類,倒也不差。他獨走邊緣路線,在安逸發展蓬勃的大城市自稱「漫遊者」(班雅明語);在混亂世局中,他丟白袍,騎摩托車擎槍桿,率先革命去。不過憂國憂民的心念總搭配上破壞體制的手段,讓讀過水滸傳,害怕過殺人取樂的一百單八箇魔星的中國人,在懷疑失望中,更加諸了一層迷信。


左派小孩長大了,被環境染缸染得七葷八素,多半盛氣銳減,安,或不安做起平凡人該做的事。有些甚至右傾了,保守到管教起自己左傾的孩子來。記得幾年前同一個渾身刺青,耳朵洞打多好似彌勒佛,維京鬍鬚牙買加頭的搖滾樂DJ來往,言談間,聽不出他對重金屬音樂的熱情,反倒與自己唱片行店長的職務相安無事,投注了好些熱情。終究也仍有些還叛逆的,可都轉作為隱性,卻再也不見嚮往中傳奇裡的轟烈。


誰還要他們?當社會成了利益場運籌帷幄的戰區,當共產作為符號引領潮流,當消費佔了天堂的門,有誰還希望這世界,生出一個左派的小孩。


圖書館.板橋.2008

2008年9月16日 星期二

還要幾日夏

中秋過去了,風也過去了,步行在路途上,還有一點風,也不太熱,感覺很好的。


節氣是這樣的吧,中秋一過,天就漸漸微涼;夏,或惱人,或舒坦,總歸要過去了。時光走,人也在忙呼,四季的變遷隨著氣候快成了兩季,想到,免不了有些心悸。


剩下的夏天還能幾日,遮風禦寒的長袖露臉,日也慢慢短了。我偶而向天上瞥一眼,看看薄暮看看夜,多半是平板無生氣的橘色;若下雨,天黑得快,呼應夏天完結。


不曉得桃園大園海邊,同南澳省道路旁的粉紫,大紅色的扶桑花茂盛嗎?隨著夏日,你們也得過去吧?一日中的晌午,四季裡的夏,人的生活中有什麼,想也是跟著得離去的。


圖書館.板橋.2008

2008年9月7日 星期日

布列松的一百歲

國人有句諺語,說是「人死留名,虎死留皮」。聽上去,人死了留著美名是件光彩的事兒,而虎死割下虎皮作毯,想了卻覺得不成比例,或者還挺不堪,成了玩物。


幾年以前馬格蘭攝影通訊社的創辦人之一,法國攝影家布列松(Henri Cartier-Bresson)九十六歲去世了,今年他冥誕一百歲。世界上讀過他的人,印象中或就是這麼兩個標籤:一是「現代攝影之父」,另是強調攝影「決定性的瞬間」;接著再想下去,一部具體而微的現代攝影史可能隨了浮現。


大學時,對攝影產生興趣,後來有了志向,大抵也就是從看他的照片開始。雨後巴黎的塞納河,廢鐵堆裡華沙城伸手的乞丐,柏林司機,布魯賽爾剪手面壁的中年男人,西班牙妓女,中國大陸黃沙般的難民,哲學家沙特,畫家畢卡索,馬諦斯,或孤獨神經質的雕塑家傑克梅第。每看他的照片,跨進去,現實那裡的時間彷彿歇息,而人的身體越專心,從而面向照片裡早已消逝的一切。


真實,是因為人感知了對象的存在,反饋諸己,曉得自己的存在。這件事情,我得到看著布列松照片的當下,才醒悟起來。


攝影發明了一百八十多年,從八小時成像一張照片,到隨處隨物可拍,變化的劇烈讓人不願想,不敢想。我在哪裡,照片留下什麼,不喜歡給拍照的攝影家布列松一百歲了,而那種真實存在的照片,現在還能不能有?


自己的房間.台北.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