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末,去熟悉的竹圍同大園蹓躂。沿海刮起驟風,水很黃濁,陽光挾帶鹽的沙,霸了土地;天上的雲不美,稀稀落落,黑紅色相間的油輪在離開黃色海水的遠處停滯;我躺著,聽不見百公尺外風帆愛好者們的熱情,我走,破棄碉堡淹沒在漲潮的水裡。
自己的房間.桃園.2008
偶然間抓書櫃上的毛語錄讀,平板板的紅色書皮裡驀然出現幾個細微的白色窟窿,小小的,但很上眼。木造的老房子大抵就是這樣,一則蟑螂螞蟻,一則老鼠白蟻;有那格調些的,莫不過衣蟲之屬。衣蟲喜愛紙張,徜徉在房間裡沒有樟腦料戍衛的書籍筆記中間;揣測,牠們該是挺快意的吧。
像毛語錄這樣子的書平時我是不怎麼讀的,倒沒別的緣故,只是覺得枯燥。久而久之,漸漸地便忘在那裡,擺得再顯眼也不妨了。
心血來潮,趁午飯前的空檔拿來翻翻,小紅書引文後第一章:「共產黨」,寫的是毛澤東思想對共產黨的定調。讀了幾句覺得沒趣,便又覷右手邊封皮外的三處窟窿,想著想著,心思早擺過另一邊。回想,毛語錄在印象中,對現代世界產生過兩次好大的影響,一個是黃土地上的浩劫文化大革命,另一個則是自巴黎發端的六八年學運,直改變了世界的走向。面對這般意義非凡的小冊,衣蟲卻不管,牠們愛它書皮的用料,就大大方方地啃囓,得個滿足。
小紅衛兵、巴黎市左派大學生們在毛語錄中得個滿足,三十年後木頭房間裡的衣蟲也在毛語錄中得個滿足。我眼看了心裡想,想衣蟲吃書時的坦然與不在乎,想歷代人們對小紅書的看重,覺得有趣,莞爾一笑。
自己的房間.桃園.2008
《Good Night & Good Luck》,記不清幾次看這部電影,有幾次累了睡去,所以印象中一直是不甚怎麼明白的。只恍惚知道裡頭有爵士女伶Dianne Reeves溫緩的嗓音、摻和了次中音薩克斯風,及低迴鋼琴鍵敲聲的老歌樂曲:《When I Fall In Love》,和一些發了霉似,訊問庭人們表情肅穆應答著的灰黑色新聞影片。
每一個人的心底,有些年代,時光特別美好。尤其是那些過去了,卻擁有某種美好價值的。從一九二五年電視被貝爾發表以來,七八十年了,除了它自己機器或事業的發展史,它也見證起世界不同地理,大小物事的歷史。它傳播,它訴說,被利用來滿足無盡欲望;但是它也總還留下什麼,是那些當下遙憶,心頭上仍感欣慰的。
我想這部電影,主要是藉由冷戰初期美蘇雙邊緊繃對峙時,CBS電視台政論節目主持人Edward R. Murrow利用其訪談節目「Person to Person」仗義執言,對濫用共黨議題製造白色恐怖的參議員Joseph Raymond McCarthy加以反駁的往事,尋找記憶中媒體良知尚存的美好年代吧。訪談中,導演George Clooney述說美國電視媒體在二戰結束後的四五十年代,仍未徹底「資本化」,不那麼現實,人們也不願任意為商業利益而傷害公民自電視媒體獲得「參與」與「知」的權利,是個美好的年代。而對比今日,心中卻不勝唏噓,悵惘而遺憾。
五零年代,每個禮拜二的晚上,在半小時新聞報導式的電視節目完畢之前,儘管今日討論的議題令人沈重,令人沮喪,但是主持人Edward R. Murrow總手指間夾著一段乾燒的短煙,直挺挺端坐在單人沙發椅上,面對美國各家庭裡數以萬計心灰意懶的民眾,誠摯地道聲晚安,說:「Good Night&Good Luck.」當時的他們想:現實的混亂我們沒辦法,可媒體能做的,是替人民保存對人類未來的希望,是讓他們多一點的了解,而不是居中攫取利益,不是危言聳聽。
故事裡,CBS十一點晚間新聞的當家主播Don Hollenbeck在「Person to Person」獲得廣大迴響之際開了瓦斯自殺,為的是紐約時報某權威專欄作家幾次刻意且無情的口誅筆伐。此時大樓裡唱片部錄音室裡傳來歌聲淒清,唱著:
「Somewhere there's music
How near, how far
Somewhere there's heaven
It's where you are
The darkest night would shine
If you would come to me soon
Until you will, how still my heart
How high the moon」
彷彿在喟嘆,而靈魂卻飛得越來越遠,一直飛出了地界。
自己的房間.桃園.2008
我喜歡讀各式樣的故事,滿足沒底兒的探奇心。可每次讀起像祥林嫂這般身世乖舛的人物,身體上好似過了一層悵惘的霧,輕且塌,沾著苦好一陣子。替她傷心。
祥林嫂故事的名字叫《祝福》,頁末載錄的完成時間是一九二四年二月七日,大約也就是故事裡過農曆年前準備的時節,似夢還真,倒分不清。魯迅先生寫他回到故鄉魯鎮,因為祖屋轉手的緣故,依樣寄宿在鎮上本家魯四老爺宅內;河堤邊偶遇往昔宅子裡幫手的女僕祥林嫂,面容枯槁的祥林嫂成了乞丐,問先生有關靈魂存歿的胡話。不多久,得了話的祥林嫂死去,死在歲末祝福之前。自此,魯迅回憶他所聽知祥林嫂過往的一切:從衛老婆子薦寡婦來家裡幫手,受四嫂喜愛,到夫家婆婆白蓬船裡抓人,八十千改嫁賀家墺換來自個兒二兒子的婚禮有餘,到又死了男人兼狼撕了孩子,回在魯鎮四處講阿毛給撕了的事兒,而四老爺嫌傷拜風俗叮囑不讓她碰祭祀的酒盞,到柳媽要她攢錢廟裡捐門檻救死後魂靈,十二千成事,而四嫂仍舊不讓她碰祭祀的酒盞,哀莫大於心死,失神成了個無用的木偶人。這時五更的沈寂的雪天上打起畢剝的爆竹,先生才回神,是四爺家外頭鬧「祝福」了。
魯迅形容初時逃在魯四老爺宅第的祥林嫂的模樣:「頭上紮著白頭繩,烏裙,藍夾襖,月白背心,年紀大約二十六七,臉色青黃,但兩頰卻還是紅的。」而,四十歲的模樣:「五年前的花白的頭髮,即今已經全白,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臉上瘦削不堪,黃中帶黑,而且消盡了先前悲哀的神色,彷彿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間或一輪,還可以表示她是一個活物。她一手提著竹籃,內中一個破碗,空的;一手拄著一支比她更長的竹竿,下端開了裂;她分明純乎是一個乞丐了。」
第二次,孤苦伶仃的祥林嫂回來魯鎮,到處講兒子阿毛讓狼撕了的故事,希望能得到鎮上人的同情。但故事總會厭膩,慢慢地,這故事倒成了祥林嫂遭人調弄的笑柄:「『我真傻,真的,』她說。『我單知道雪天是野獸在深山裡沒有食喫,會到村裡來;我不知道春天也會有。我一大早起來就開了門,拿小籃盛了一籃豆,叫我們的阿毛坐在門檻上剝豆去。他是很聽話的孩子,我的話句句聽;他就出去了。我就在屋後劈柴,淘米,米下了鍋,打算蒸豆。我叫:『阿毛!』沒有應。出去一看,只見豆撒得滿地,沒有我們的阿毛了。各處去一問,都沒有。我急了,央人去尋去。直到下半天,幾個人尋到山奧裡,看見刺柴上掛著一隻他的小鞋。大家都說,完了,怕是遭了狼了。再進去;果然,他躺在草窠裡,肚裡的五臟已經都給喫空了,可憐他手裡還緊緊的捏著那隻小籃呢...』她於是淌下眼淚來,聲音也嗚咽了。」
祥林嫂的生命像故事裡的年歲,像瑟瑟有聲的雪天,像黃透了的菜油燈,無聲息靜待自身私密的終局,末了就算給的答案再模稜兩可,無妨,「祝福」聲總還繼續,總繼續的。
自己的房間.桃園.2008